鲁迅先生说:“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,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。”
而老舍的小说里,这悲剧更确切了,他认为:封建社会是一个专吃女人的社会。
的确,世间诸多苦难,女人求生无门,命运总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,甚至连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都找不到,这是何其不幸。
那么,生在那个时代,女人的出路在哪里?挣扎有用吗?

我七岁那年,第一次注意到天上的月牙,微弱的浅金光儿带着点寒气,我知道它是酸苦的,因为那时我正流着泪。
我知道屋里的凄惨,父亲病得奄奄一息,母亲泣不成声,可我更觉得自己凄惨,我又冷又饿,无人顾及我,只能一个人倚着门,望着月牙儿。
很快,父亲就没声了,蒙上白布,被装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四方棺材里,由着五六个人抬了走。
我跟着披着白布的母亲走在后面,听见母亲的哭声,我也哭了。
那时周围都乱糟糟的,哭声悲恸。
我忘记路怎么走,只知道父亲连同那个匣子一起被埋在城外的一个地方了。
一个冬日,母亲拉着我去给父亲上坟。
那天,母亲对我特别好,在城门口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,我走不动了便背着我。
走了多远,我记不清了,只记得我一直抱着炒栗子舍不得吃。
那时天气也冷,人也冷,父亲也是冷的,我的心亦是冷的,唯有母亲出于怜悯给我买的栗子是热的,我便用它来暖我的手,亦用它暖暖我那凉透了的心。
父亲的坟头是一堆很小的黄土堆,母亲一看见就放下我,抱着坟头哭泣,我是很想父亲,却不是很想哭父亲,但是母亲的哭声好像连着我的悲哀,我也跟着哭了。
在那个漆黑的夜晚,母亲烧了一些纸钱,叹了一口气,就要抱着我回家。
从此,母亲再也没有带我来看父亲的坟。

八岁的时候,我就学会了一个人去当东西。
当铺的门槛那么高,柜台也那么高,我用尽力气爬过门槛,递上我的当品。
那天,我当的是家里的一面镜子,可是当铺老板一定要我拿两样东西来,才肯给当,我不知所措地跑回家。
母亲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,哭了。
自从父亲去世后,我和母亲只能靠着当东西度日,可如今家里已经没东西可当了。
母亲只能边哭边拔下头上的银簪,那是母亲出嫁时,姥姥给的,是最后的纪念,我拿着银簪去了当铺,换了粮食。
可是下一顿,我们吃什么呢?
母亲开始给别人洗衣服,整天整天地洗。
她弓着腰,哼哧哼哧地洗衣服,手粗了,人也瘦了,可赚来的钱却不够养活我。
母亲只能把洗衣服的活推到一边,想新的办法。
母亲含着泪说不能让我饿死,于是她又找了一个男人,让我喊那个男人:“父亲”。
我那继父在一个凄凉的半夜,一个没有人祝福的情况下,用一顶红轿接走了母亲,也带着我,来到了他的家。
老实讲,继父对我们很好。
继父送我去上学,让母亲不再吃不饱,穿不暖。
但是在我小学毕业那年,继父走了,没有留下一封信,一句话,就这样再也不归家。
我以为我和母亲又要回到当初靠当东西过日子的生活,没想到母亲没有哭,反而笑着打扮着。
很快,我就发现形形色色的男人开始出入我家,甚至会对我说一些暧昧的话。

我很想质问母亲在做什么,但我不能。
母亲对我很好,还让我继续念书,有时还郑重地告诫我要好好念书。
或许母亲以为念书就能改变如她这样的命运,可是她不知道的是,我那些小学同学毕业后,也是好多去做了姨太太,做了暗娼。
那些同学们或许也知道我母亲是在做什么,她们叽叽喳喳,指指点点,那一刻,我恨母亲,母亲为什么要做这样不正当的事情?
但是我又痛心,母亲是为了我。
所以,我的心,一半冷一半热,既恨母亲又感恩母亲。
有时候,母亲会给我一些零花钱,我舍不得花,宁愿饿着肚子上课,宁愿饿到晕倒。
我想省着钱,我也想自己挣钱,不想如母亲一样身不由己。
可是没等我的茫然痛苦结束,没等我找到好的出路,母亲就让我选择,让我决定以后的人生道路。
要么继承她的职业,赚钱养家,要么分道扬镳。
我知道,母亲已经老了,脸上露出了褶子,已经留不住那些喜好颜色的男人了。
她只能趁着还有人要的时候嫁人,但我已经大了,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跟着接母亲的轿子走了。
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我是愿意帮母亲挣钱的,可是要我去拉客?我做不到。
于是,我离开了家。
学校的校长同情我,让我帮忙写文书,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。
母亲呢,这次连红轿都没坐,打了车,摸着黑去到了馒头铺掌柜的家。
我时常呜咽着,也再也不怪母亲了,突然就明白了我们母女俩就像没人管的狗,为了我们那张嘴,得受着一切的苦楚。

我必须用心练字,因为我是吃着别人的饭的,没办法像那些女同学一样每次注意吃什么,穿什么,我只能注意到自己的影子。
对于过年放假,我也是没有期待的,毕竟对我来说,过年能有什么呢?
我甚至畏惧未来,没有希望,日子渺茫。
我也害怕越长大越美丽的自己,因为没有身份地位的美,是原罪,曾经母亲也是美丽的。
后来,学校要换了新校长,我无法在继续住在学校了。
我数了数自己替学生们编织东西赚的钱,一共两块七,这些钱,只能让我在几天内不挨饿,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?
我想去找母亲,但我上次曾远远见母亲紧皱着眉头,辛苦地拉着烤馒头的风箱,汗水流了一身。
母亲一定也过得很辛苦,我不能再用“穷”去拖累她。
于是,我握着两块七毛钱,出去找工作。
找了整整两天,将希望都化成眼泪,才明白母亲当年走的路是唯一的路。
我根本找不到工作,连母亲当年洗衣服的工作都不要我。
学校教给我的道德和本领都是笑话,一点用都没有。
我只能再次厚着脸皮去找老校长,毕竟廉耻这个东西不能当饭吃。
老校长不在家,给我开门的是一个青年。
他很温和,也很热心,说一定帮助我。
当天晚上,青年就送来两块钱,还说已经帮我找到住处了,第二天就可以住进去。
他那么温和可爱,笑起来如沐春风,我疑心他的目的,却无法拒绝,任由他的唇落在我脸上。
搬进青年置办的两间小屋,我失去了自己,失去了傲气,我哭,我后悔,不敢细想将来。
我知道自己是第三者了,他总是晚上来,总是温和地笑。
之前我以为自己被春风拂柳般的柔情蜜意拯救,抬起头来才发现清冷的月牙儿一直在墨蓝中凝望,我终究如母亲一般,献上了洁白的栀子花。
这是希望的破灭,是绝望的开始,是重蹈覆辙的挣扎,是困于生计的无奈。

可我没有办法啊。
一方面,我喜欢青年,是青年给了我温暖与爱护。
另一方面,我恨青年,也恨这样甘愿沉沦,拿身体作为交换资本的自己。
我就这样纠结着。
直到一天中午,一个如瓷人儿似的少妇来到我屋里,她没有吵闹,只是不停地哭。
少妇是青年的妻,是明媒正娶的妻,所以少妇流着泪央求我离开青年时,我只能离开了。
我偷偷地搬走,不后悔,却有些空虚。
社会并非会因为我年长几岁就变得好待,我依旧找不到工作,妇女挣钱依旧是那么不容易。
最后,在我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我去了一个小饭馆应聘,从一众年轻好看的小姑娘里,老板选中了我。
摆菜、端菜、算账、报菜名,早早上工,很晚下班,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。
可是,老板不看重这些,他要求我像第一号女招待一样搔首弄姿吸引客人,我做不到,我想要自食其力,靠自己的劳力挣饭吃。
结果,没到一周,我就被辞退了。
我又开始找事情做,在街上寻觅,竟然意外碰到那个像瓷人似的妇人,她拉着我,说我是个好人。
她的丈夫又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,夜不归宿,她没有办法,她上有公婆父母,她还爱丈夫,她没有自由,她得找丈夫回家。
她说她羡慕我有自由,可是我没有饭吃啊。
那个时代,女人是悲哀的,无论是自由还是物质,都是女人缺乏的。

其实我渐渐明白一些道理。
对女人来说,嫁人和做娼妓的区别仅仅在于人数。
嫁人,是卖给一个男人,做娼妓是卖给许多男人。
卖给一个男人,也许还有闺房私话,太太间的谈话,所说的不过也是些当人太太的苦楚;当了娼妓,苦楚没法向其他人吐露,因为女人嫌你脏,男人只馋你的肉。
我不想这样挣饭吃,饭是实在的,实在地去挣好了。
可是,若真挣不上饭吃,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,得卖肉!
一个多月了,我找不到事做。
我不想饿死,我得想办法了。
我不想伤害像瓷人似的妇人,所以我不能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,我要把自己卖给很多男人,这样我就不用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了。
于是,我还不到二十岁,就跟母亲一样了,迎来送往了。
我的房东是个体面人,看不上我,让我搬走。
就这样,我搬回了继父的空房子里,那里的人可以不讲究体面。
但是我的客人鱼龙混杂,有文明人,有学生,有老人,有混混。
我最讨厌那些小混混,占了便宜不给钱,随手就拿走屋里的东西,我还不敢得罪他们。
直到我的客人里来了一个警官,才收拾了这些小混混。
我渐渐认识到仗势欺人有什么关系,这个世界本来就这么黑暗,这么不分青红皂白,我从前接受的教育,我的正义和理想,都像个笑话。
没过多久,我发现我生病了。
我非常痛苦,也非常难过,我想我母亲了。
但馒头店铺已经关门了,我喝酒,抽烟,在街上游荡,就是找不到我母亲。
就在我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母亲时,母亲来找我了。
母亲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,她说馒头店的掌柜抛弃了她,偷偷一个人回了老家,一分钱都没留给她。
她找了我大半月,没想到我住在继父的空房子里。

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,我终究是继承了母亲的职业。
从前母亲养着我,母亲得卖身,如今该我养着母亲了,我得卖身。
可是,母亲变了,她饿怕了,她只管问我的进项和花销,一点也不安慰我。
我不怪她,因为我只有母亲可以相依为命。
但是母亲的心变了,变得跟钱一样硬。
母亲自居为仆人,为我拉客收钱。
客人钱给少了,母亲张嘴就骂,有时劈手就抢客人的钱包,把喝醉酒的客人直接拉到外面,扒光身上值钱的东西才离开。
我担心会出事,母亲却说,我们是吃青春饭的。
是啊,我已经开始感到我的衰老,那些熟客的流失就是最好的证明,头发斑白,满脸皱纹的母亲就是我的将来。
母亲开始劝我嫁人,如果我嫁人,她还能得一份彩礼钱。
我明白母亲说得没错,趁着还年轻,嫁人,就有饭吃了,可是谁愿意要我呢?
我接触过太多男人了,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了。
对于男人来说,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,嫖也不如偷,因为偷不花钱。
我要是说不要钱,保管有男人愿意要我。
所以什么是爱啊?我最爱我自己,我得自己喂饱自己。
这个时候,城里来了新官,新官发布了新政策,只要纳税,一切不正当的事情就能合法化,道德化。
我没有钱纳税,巡警就抓走了我。
巡管把我带到感化院,教我做工,让我自己工作,说劳动光荣。
我说洗衣、做饭、编织、烹调,我都会,但这些找不来工作。
他们不信,一定要感化我。

感化院里都是如我这样的女人,他们感化了我们这么的女人,然后让男人来交两块钱就可以领走一个。
这对我来说,简直是个笑话。
所以在一个大官来检阅时,我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吐沫,就被关进了监狱。
进了监狱,我再也不想出去了。
因为我终于能好好看看天上的月牙儿了,外面的世界并不比监狱里好多少,我愿意死在监狱里。
一轮月牙带着微弱的寒气照向大地,乌云掠过,天空陷入黑暗。
我的命运就像那月牙儿一样,只能亮那么一会儿,而黑暗却是无限的。
那个时代,像月牙儿一样的女性又有多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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